锦衣卫涌进薛府, 迅速穿廊入内。各院的人都被惊醒,女眷们惶恐地挤作一团,被赶出屋舍,聚集在府中空地。锦衣卫威名在外, 沈泽川在他们眼中就是吃人的狼虎。

薛修易匆忙地披衣出来,看到薛修卓也站在檐下,不禁扑了过去,拽着薛修卓, 恨道:“你做了什么?竟惹来了锦衣卫!若是连累我们,我就逐你出去,夺了你的姓!”

薛修卓转头看着这个面目狰狞的大哥,由着他强拽, 眼神既怜悯又冷漠, 道:“功名利禄全家享, 祸事临头一人担,大哥别怕, 还轮不到你当这个家。”

他说罢, 推开薛修易, 沿着阶向沈泽川走去。

这是沈泽川与薛修卓第二次正面相遇,薛修卓没有入寝, 正在书房处理案务,当下走出来, 身上披着件青绦宽袖袍。这个人身上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度, 他的儒雅绝非一朝一夕可以装出来的东西, 他有真本事,这一点沈泽川从未否认。

“沈同知深夜光临寒舍,有何贵干?”薛修卓站定,他与沈泽川差不多高,对沈泽川道,“我该敬备菲酌,早早恭迎。”

“我适才接到圣旨,皇上命我总理军粮案。这样的大事,锦衣卫不敢马虎,便立刻捉拿了魏怀古。”沈泽川端详着正堂对联,并不看薛修卓,漫不经心地说,“魏怀古素来与薛寺丞交好,为了避嫌,贵府今夜就得搜。”

“大理寺协理锦衣卫办案,详情我是知道的。但是我是个朝廷命官,锦衣卫要搜我的宅子,需要刑部下达的文书。”薛修卓环顾院内,看四下慌乱,说,“不过案子紧急,同知有先斩后奏的特权。薛叔,把内院的钥匙也给锦衣卫,他们想搜哪里,你就带路。”

沈泽川偏头,说:“你是真能耐,对皇上即兴下达的圣旨也有防备。”

薛修卓微笑:“遇见同知这样的人物,谨慎行事也是该的。外边更深夜凉,同知如不嫌弃,与我入内喝杯茶?这宅子不小,搜完就该上早朝了。”

“茶就不吃了,”沈泽川缓慢地转过身,“高门的茶水我讨不起。这么说来,今夜我又要无功而返了?”

薛修卓说:“那得看同知是为何而来,如果是为查案,那确实要遗憾了,我与魏怀古私交平平,没有关系。”

沈泽川沉默了,他盯着薛修卓,那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又隐约浮现出来。半晌后,乔天涯回到空地,远远地对沈泽川摇了摇头,沈泽川便知道自己又扑空了,师父与先生不在这里。

“狡兔三窟啊。”沈泽川轻轻地说道。

“是釜底游鱼,喘息须臾罢了。”薛修卓态度恭谨地说道。

“你与我只有这一次机会,”沈泽川开始挪步,走近薛修卓,“人在哪里?”

今夜无月,雨后的湿寒无孔不入。院内的男男女女都在掩面啼哭,薛修易不知详细,唯恐薛修卓激怒了沈泽川,连忙上前,对沈泽川鞠躬作揖,惶惶不安地说:“大人要找什么人?军粮案的逃犯我们是没有的!一院人皆在这里,大人尽管盘查,我们一定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!”

薛修卓不语,沈泽川见他不肯说出师父的下落,便道:“我找朝廷要犯。我听说薛寺丞府中养着一批妓子,是不是?”

薛修卓目光一动,薛修易立刻抢着说:“有的!有的!但狎妓玩亵这些事情,都是都察院在弹劾,他藏得仔细,没叫言官察觉。大人,大人且看,就是这批孩子,这就是些小玩意,哪能是朝廷要犯呢?”

沈泽川看薛修卓在薛修易的话语里微微变色,转眸看着那些男孩儿女孩儿,说:“香芸坊是什么地方?那里边都是牵扯着行刺案的要犯。薛寺丞不声不响地从香芸坊里买了人,怎么也不跟刑部打声招呼?”

薛修卓推开薛修易,说:“这些人都有户籍凭证,虽然出身青楼,却都是清白的。同知今夜办的是军粮案,与他们无关,何必再三纠缠?”

“清不清白得到诏狱走一趟才能知道,”沈泽川回眸,说,“把这些人全部带走。”

一众人抱身大哭,乔天涯率先拖人,那些男孩儿都让薛修卓教得好似名门子弟,哪比得过锦衣卫,一时间哭喊更甚。薛修易怕得两股战战,还想居中说些缓和的话,甚至抬出了萧驰野。

“大、大人!”薛修易撑着身,艰难地说,“这案子既然事关离北,不如再、再问问侯爷的意思……若真有事,您尽管把薛修卓带走!”

薛修卓猛地上前几步,拦住乔天涯,喝道:“锦衣卫办案也要走流程!沈同知,拿我的人可以,但我要见刑部的缉拿文书!”

“带走!”沈泽川扶刀相抵,逼得薛修卓退后一步,他说,“你要缉拿文书,明早你要多少我给多少!”

“沈泽川!”薛修卓陡然甩袖,“你公报私仇,我要参你!”

“那你今夜就上奏弹劾!”沈泽川语调转冷,“这批人落在我手里,我一日不见先生,就一日杀一个!你猜我几时能杀到你的宝贝学生?”

“你敢!”薛修卓骤然震怒,眼见乔天涯已经拖走了人,那头哭喊凄厉,他一把拉住乔天涯的手臂,说,“你们为虎作伥,恣意捉拿无辜百姓,还办什么案?住手!”

“你再敢阻拦,我现在就动手!”沈泽川拇指抵出锋芒。

薛修易见他俩人争执,又见沈泽川有拔刀之势,不禁肝胆俱裂,竟然生生吓昏了过去。周围的仆从喊着“大爷”匆忙来扶,薛修卓被锦衣卫架拖向后,眼睁睁地看着锦衣卫把学生们全部押上了车。

“沈泽川!”薛修卓扶着阻拦他的手臂,从容皆无,眼中通红,恨道,“你敢杀他,你敢杀他?!你这暴虐之徒!你不配做先生的学生!”

沈泽川翻身上马,把薛修卓的喊骂声都抛在了身后。

* * *

离北战事密集,边郡也并非一潭死水。

陆广白归营休息,还没有下马,就见副将匆忙赶来,他问:“什么事?”

副将面色不佳,低声说:“将军,阒都派的监军太监来了,还带来了今年的军粮。”

陆广白沉默片刻,下马摘了头盔,掀帘入帐。内设高位上正坐着个太监,身穿蟒纹曳撤,头戴一顶烟墩帽。他看见陆广白进来,也不起身行礼。

陆广白搁了长枪,说:“公公一路奔波,怎么不去休息?我命人收拾了帐篷。”

迎喜是才升官的太监,在宫里头有人,也知道主子们对边郡陆家素来没有好脸,所以对陆广白很是轻贱,闻言一哂,说:“这里荒芜贫瘠,都是些粗手粗脚的蠢物,哪懂得伺候人?将军不必麻烦,咱家已经看过了,那帐篷又黑又脏,住不得的。我让人八百里加急,赶去苍郡收购木材,打算在这里盖处别院——我还要住半年呢!”

陆广白不善言辞,知道监军的太监素来都是这个金贵样儿,也懒得搭话。他解着臂缚,那铁皮一拆,污血就淌在地上。迎喜见状掩鼻惊恐,说:“怎么都烂成这样了!”

副将拖着箱子,要给陆广白包扎,一看那伤口,也说:“将军,这都磨烂了!得找军医来瞧瞧。”

陆广白示意他闭嘴,从腿侧摸出匕首,一边往伤口上浇着酒,一边就着烛火把匕首烧烫。副将赶忙给他扶着袖子,迎喜哪见过这样的狠人,听着那剜烂肉的声音,手脚发凉。陆广白洒了药,叫副将给他缠上。

“骑兵难缠,我们没有调令也不能追出划定的范围,来回消磨作战的时候自然顾不上这些。”陆广白收拾完伤,撑着膝看着迎喜,问,“公公带着军粮来的吗?”

迎喜忍着恶心点头。

陆广白便起身,说:“我去看看。”

说罢就带着副将出了帐,往粮草处走。押运粮草的人已经撤了,陆广白钻进仓廪,解开麻袋,看见其中的粮,却皱了眉。他伸手抓了一把,全部都是潮米霉面。

“将军,”副将说,“这次送来的不仅是潮米霉面,数量也少。我们边郡两万人,每日出兵游击,跑得多,吃得自然也多,跟其他四郡守备军不能比。这点粮,连秋天也撑不到!”

陆广白满是伤痕的手掌松开这些粮,说:“海阁老历来关照我们,去年的军饷也拨得快。这次给的少,有理由吧?”

副将胸口起伏,几度开口,又憋了回去。

陆广白说:“有话就说,这是干什么,谁堵着你的嘴了?”

“将军!”副将不忿,上前抓着那些粮,情绪一涌,带着哭腔说,“给的少嘛!为什么?还不是急着调给离北铁骑!真他妈的!离北铁骑是好儿郎,我们边郡守备军就是贱种!从前他们就爱捧高踩低,处处糟蹋你!可这是打仗啊!都是玩命的事情,凭什么厚此薄彼?!我们边郡怎么了!穷成这个样子,还要四处克扣!我问他们押运粮食的人,秋天怎么办,他们说朝廷叫我们自己看着办!看着办,操他祖宗的看着办!”

副将捏紧拳头。

“启东军粮减半,补给离北,可别的郡不打仗啊!他们还有军田能吃,我们只能喝西北风!秋天一到,边沙十二部的马就养膘了,到时候更难打!就凭这些粮,我们——”

“别说了!”陆广白喝止副将,在昏暗里站了许久,最终看向外边的星空,涩声说,“……我来想办法吧。”

边郡的狼烟台沉寂在连绵的山峦间,夜色像是倒灌的污水,把这个豁口堵得看不见天光。陆广白没有其余三将的威名,他就像是这大漠边缘的一块顽石,承载着三方的挤压,那原本圆润的身躯逐渐被磨出了突兀的棱角。他们陆家死了许多人,只剩他继承陆平烟的长枪。

他这样地愚钝,又这样地不讨人喜欢。他成名很晚,没有萧既明和戚竹音那样的天赋,他是陆平烟最笨的小儿子。可是就是这样的他,在陆平烟退后撑起了边郡,牢牢掐住了边沙骑兵想要突进的咽喉。他没有师父,他是跟着陆平烟在黄沙里滚出来的将军。他待人诚恳……他伤痕累累。

这一夜陆广白没有睡,他抱着枪坐在营地前的土坡上,想不到能够解决军粮的办法。戚竹音管辖五郡,这些年把自己的私房钱都掏空了来接济他们,他不能次次都向戚竹音伸手。家里头的老爹还在病中,他也不能再请陆平烟拖着病体去四处借钱。

副将起夜时看见陆广白孤寂的背影,想要去唤他休息。可是人还没有走近,就看见陆广白弯腰,伸手摸到脚下的土地,久久没有抬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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